《切韻指掌圖》作為一部重要的中古韻圖，反映了宋代語音的變化。該韻圖所展示的語音系統，已與當時的實際語音非常相近，而且該韻圖具有明顯的革新精神，對后世韻書、韻圖產生了重大影響，是漢語音韻學的重要研究對象。

歷代學者對《切韻指掌圖》進行過深入研究，涉及作者、成書年代、依據韻書以及具體內容等。至于該韻圖的功用，多數學者沒有論及。李紅在其專著《宋本〈切韻指掌圖〉研究》中反復論證了《切韻指掌圖》的功用，認為《切韻指掌圖》不為反映韻書而作，不可能為術數而作，不可能為科舉而作，不可能是為了學習經典而作。我們完全贊同李紅的上述結論。但《切韻指掌圖》到底為何而作，尚無定讞。我們認為，《切韻指掌圖》等中古韻圖是為宋詞用韻而作。

詞，作為一種可配樂演唱的抒情詩體，代表了宋代文學的輝煌成就。從萌芽到頂峰時期，盡管填詞者涵括從樂工、歌妓、僧侶到文人、大臣、皇帝等各類人士，詞卻始終沒有上升到正統地位。這種配樂而作的詞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都是供人們休閑消遣之用，遠沒有達到以言志為主的詩的地位，始終沒有成為科舉考試的內容。宋詞作者大都參加過科舉考試，而在大多數年份，科舉考試都要考詩賦，詩賦則要求押官韻，所以他們對各字在官韻中的歸屬必然非常清楚。經過長期的記憶、練習，《廣韻》《禮部韻略》等官韻在他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，無論科舉成功與否，他們的律詩大都遵守詩韻，很少有出韻現象發生。但他們在填詞時，用韻只需約定俗成即可，縱然偶有出韻現象，也不會造成像科舉落第那樣嚴重的后果。有宋一代，詞受到了全社會的喜愛。那么，有沒有像《廣韻》那樣，專門約束詞人用韻的詞韻著作呢？清代沈雄《古今詞話》引元代陶宗儀《韻記》記載宋代朱希真詞韻十六條，夏承燾、吳熊和認為“北宋末年朱希真嘗擬應制詞韻十六條”（《讀詞常識》），唐圭璋、金啟華也認為“這當是最早的詞韻著作”（《歷代詞學研究述略》）。魯國堯遍考陶宗儀的所有著作及存目，均未見朱希真詞韻十六條的記載，證明沈雄的引文不可信，故得出宋代無詞韻書的結論。

清初詞學復興，填詞成為文人追求的風尚。與此同時，基本由宋詞用韻歸納而來的十五六種詞韻專書也應運而生，特別是戈載于道光元年（1821）刊行的《詞林正韻》，分詞韻19部，被當時及后來的填詞者和詞學研究者奉為圭臬。魯國堯認為，清代詞韻書編纂者，未能從音韻學的角度對全部宋詞用韻做窮盡的歸納與合理的分析，不能反映宋詞用韻的實際情況。宋詞作者因方言、仿古等原因，造成了用韻諸多復雜的通葉現象，但其用韻的規律性也非常明顯。魯國堯先后用了20余年的時間，對宋詞韻做了窮盡式研究，將宋詞韻分為18部。其中舒聲韻14部：歌戈部，家車部，皆來部，支微部，魚模部，尤侯部，蕭豪部，監廉部，寒先部，侵尋部，真文部，庚青部，江陽部，東鐘部；促聲（入聲）韻4部：鐸覺部，屋燭部，德質部，月帖部（《論宋詞韻及其與金元詞韻的比較》）。其后，魏慧斌在其專著《宋詞用韻研究》中，將宋詞韻分為17部，并列出了各韻部在宋詞中的韻字及押韻次數（下文中的統計數字均按是書，韻部名稱采用魯說），后者主要是將魯國堯詞韻中的“監廉部”“寒先部”合并為“寒覃部”。

魯國堯關于詞韻18部及宋代無詞韻書的觀點，受到音韻學界、詞學界的廣泛贊同。既然宋代無詞韻書，那么，宋代詞作家為什么大多能夠遵守18部的押韻規則呢？除了韻書，還有什么規范詞人用韻的標準呢？

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在其《詞論》中說：“蓋詩文分平側，而歌詞分五音，又分五聲……又分清濁輕重。”李清照這段話表明，詩賦要平仄相間，而詞要分“唇舌齒牙喉”五音，又分“宮商角徵羽”五聲，又要分全清、次清、全濁、次濁及輕重。李清照論及的這些填詞規則，在中古出現的《韻鏡》《七音略》《切韻指掌圖》等重要韻圖中都有涉及，但側重點各有不同。《韻鏡》沒列字母，而以五音“唇舌齒牙喉”等代替，并標以清、次清、濁、清濁。《七音略》以36字母代替《韻鏡》中的五音及清濁，并添加了五聲“宮商角徵羽”及輕重，但對韻沒有合并，均用43圖涵蓋206韻。《切韻指掌圖》除用36字母表示五音清濁外，又用20圖涵蓋206韻。李清照《詞論》及詞人填詞用韻，揭示了詞韻與韻圖的密切關系。

《切韻指掌圖》的體系與魯國堯18部詞韻體系有著嚴整的對應關系。下面以《切韻指掌圖》的20圖與魯國堯詞韻的舒聲韻14部為例說明兩者關系。

魯國堯詞韻與《切韻指掌圖》完全對應的有9部：蕭豪部對應第一圖；東鐘部對應第二圖；監廉部對應第五圖；侵尋部對應第六圖；江陽部對應第十三圖、第十四圖；庚青部對應第十五圖、第十六圖；寒先部對應第七圖、第八圖；真文部對應第九圖、第十圖；第十一圖、第十二圖包含歌戈部、家車部，其中歌戈部完全對應。

魯國堯詞韻與《切韻指掌圖》不完全對應者僅有5部。首先，尤侯部對應第四圖，魚模部對應第三圖，但魚模部還囊括了尤、侯韻的“婦阜負浮否畝母”7個唇音字。其次，第十一圖、第十二圖與歌戈部完全對應，也與家車部基本對應。只是家車部中除了含有假攝麻韻（舉平以賅上去，下同）134字、果攝歌韻2字、戈韻1字外，還包括了蟹攝佳韻5字、蟹韻2字、卦韻2字、夬韻1字、梗攝梗韻1字。可見《切韻指掌圖》將歌戈、家車兩部合并，反映了宋詞用韻的實際情況，其間不合者僅有11字。再次，皆來部主要對應第十七圖、第二十圖，收佳、皆、咍、夬四韻之字，但該部所屬的灰韻55字和泰韻23字卻列在了第十八圖、十九圖。最后，支微部對應第十八圖、十九圖，包含支、脂、之、微、齊、祭、廢七韻之字，而齊韻（僅薺韻）19字、祭韻33字卻均在第十七圖。

如果將《切韻指掌圖》的開合口加以歸并，則為13圖。而宋詞舒聲韻共計14部（入聲韻較為復雜，限于篇幅，本文只討論舒聲韻），其中12部與《切韻指掌圖》12圖對應，剩余2部則與1圖對應，可見對應關系殊為嚴整。只是5個韻部的個別韻及韻字的歸屬略有參差。統計《宋詞用韻研究》中的宋詞舒聲韻韻字，共有3446字，這些韻字中與《切韻指掌圖》的舒聲韻相合的有3298字，占宋詞總韻字數的95.71%。

宋代無詞韻書，而詞人填詞又需要一定的規范，《切韻指掌圖》舒聲韻與宋詞韻舒聲韻部的高度重合，正可說明《切韻指掌圖》是為填詞押韻服務的。

（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規劃研究項目“《切韻指掌圖》與宋詞用韻研究”（14CWXJ30）階段性成果）

（王兆鵬 作者單位：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）

轉自：中國社會科學網